智慧之窗: (阿非與阿基) 雙臉人的緣由

2016年10月
◇龍若谷

姑媽背著非媽,也沒留意阿非的表情,只把自己當成一捆柴,不斷在劈自己,說:「如果當時你老爸沒把自己的口糧分一半,偷偷送過來,如果我餓死了,我就不會一直恨我媽,恨到她高血壓,她沒盡享天年也跟我有關。」阿基覺得非爸一個四歲的小人兒,懂得那個饑荒年代,可以把自己的口糧分一半出來,他不是有偉人基因;也一定有很多好人基因吧。

阿非記得嫲嫲的確中過風,說:「等一下,以前嫲嫲愛說的一句話是:袋鼠媽媽該袋的沒袋到,不該袋的天天袋,指的是姑媽?」然而,祖母去世前幾年行動不便,都是由姑媽照顧,誰「袋」誰還不知道呢?想到這裡,阿非覺得不對,說:「姑媽,不對啊,袋鼠嫲嫲後來不是只剩下你和老竇嗎?那麼不該『袋』的又何止你一個?」

這時,非媽回來坐下,精神恢復了,說:「過去的讓它過去吧,姑奶,若沒有你照顧,小非也不會有今天,這家也不會維持老樣子。」她摩挲著藤椅把手。阿非看著,覺得媽媽在努力討好他,慶幸自己沒有因為椅子舊得長出跳蚤而偷偷丟掉,那椅子除了老竇視之為鎮廳之寶外,原來也是媽媽回來的安心之所,像袋鼠的口袋一樣,曾孕育過他們一家多少歡樂與流淚的日子。而她的育兒袋裡現在卻只能養別人的兒子,他的心禁不住抽搐了一下。

姑媽仍沈沒於兒時的丟弟弟的回憶中,彷彿沒聽到非媽的安慰,兀自慨嘆著:「是啊!最後你那袋鼠嫲嫲四個最愛的兒子都早死了,只剩兩個眼中釘。」阿非追問:「結果有沒有找到小叔?你怎麼確定他死了?」姑媽沒答,臉上扭成一團,半晌,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想要說什麼,卻喘著沒能說出來,彷彿非媽的哮喘病轉移到她身上。此時,非媽不忍,代她一口氣說了出來:「那六根手指,有人回來說看到了……在飯桌上……」姑媽臉色發白,身子晃了晃,阿非與阿基一時還沒聽懂,齊聲問:「什麼?」非媽閉上眼睛重複著:「饑荒,大饑荒,很大的饑荒。」

阿基腦子像被雷擊中,空白一片。姑媽突然彎著腰,按著她的胃。阿非扶著椅扶手卻覺得沒扶住,只覺天旋地轉,彷彿看到那六指的小手就放在茶几上,卻沒看到身體的其他部分。牆上彷彿活畫著許多雙小孩的眼睛,因巨大的哀傷而閉不上,眨也不眨一下,一直盯住他一家,特別是姑媽。

這時,姑媽半躺在藤沙發上,淚流了一臉,非媽扶著她的肩。大家都無語。窗外,艷陽高照,曬黑了窗台上正搬食物的蟻背一排絡繹不絕,強光下灰塵粉粉僕僕落滿室,讓人看著也覺得呼吸窒息。阿非突然好想哮喘一下,這樣才可以高速驅走震驚與恐懼,一定要生個什麼病,什麼病也好。

也不知過了多久,阿基回過神來時,忽然記起小學時,阿非手臂上常常傷痕纍纍,輕輕摸一下,都會痛得他叫起來。一次,班主任找他問話,問他知不知道阿非家情況,他如實說聽到隔壁阿非常常大哭,混著非媽的哭聲,叫著說:「別打孩子,要打打我好了。」那時,光是聽到阿非的哭聲,他都害怕得躲到床上,用力抱住枕頭,什麼也做不了,更不用說挨打的阿非了。事實上,有兩個非爸,一個是不煙不酒,生活規律,為人友善,為家人投奔自由,棄醫當廚,帶茶樓點心回家的住家男;另一個則是不斷家暴的惡男。

他一直都同情非媽出走,現在,他開始也同情非爸了,他不也是受害人嗎?那時,他不是才四歲嗎?誰是原罪人?阿非嫲嫲?拐子佬?還是那場人吃人的饑荒?那饑荒是天災還是人為的?誰不相信罪的骨牌效應,該來聽聽這個故事。但為什麼吃罪惡毒果的是最沒能力反抗的人?他開始很生氣,為聽到的邪惡而無力回天而生氣,更為想不通的問題而氣自己的愚蠢,因為再這樣推論下去,他就要買尼釆的強者理論了。就是那個宣佈上帝已死的尼采,阿非小叔被推上飯桌時,上帝在哪裡?他心中不禁大叫: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