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之窗: (科學與信仰) 尖叫與實存

2016年10月
◇黃小石

實存主義又稱為存在主義,是十九世紀末葉的產物,尼采可以說是這思潮的先鋒吧。尼采所發出來「神死論」的挑戰,帶給歐洲社會相當的震撼。尼采自己也知道這說法的影響,就是一旦把上帝從人的思想中除去,必會帶來社會的混亂,就正如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說:「若沒有神,所有的事都是可以做的了。」

沙特對存在主義的定義就是「存在」先於「本質」。這是因為在「無神」的假設下,存在不再是出於刻意的創造,所以沒有其本質上的目的,目的是由人自己來決定的。在人能決定自己的目的以前,似乎需要先回答三個基本的問題:1. 人是從那裡來的?2. 人是什麼?3. 我們要往那裡去?這來源與歸宿的問題,決定人現在當做什麼,也是回答生命目的的第一步。

法國後印象派畫家高更,將他最有名的一幅畫定名為「我們從那裡來」,想從大溪地純樸的土人中去尋找「生命的意義」。他在那裡住了幾年以後,發現土人也不純樸,他也至終找不到他所盼望的。這幅畫用極鮮明的色彩,描繪出人的出生與老死。在這12呎寬的畫面中所呈現的就是人生的過程。傳說高更畫成之後,就服毒自殺(未遂),想為他這幅絕作加上生命的註解。

尼采在提出「神死論」以後,也找不到生命的目的與盼望,他說「希望是最邪惡的,因為它拖長了人生命折磨的苦刑。」所以人為什麼要活下去呢?朱自清寫了一篇617字的短文《匆匆》,那時他才24歲(「八千多日子已經從我手中溜去,像針尖上一滴水滴在大海裡,我的日子滴在時間的流裡,沒有聲音,也沒有影子。」),卻說:「我赤裸裸來到這世界,轉眼間也將赤裸裸的回去罷?但不能平的,為什麼偏要白白走這一遭啊?」這已經不像是現代的一個24歲年輕人所問的問題了。那麼,什麼是答案呢?「你聰明的,告訴我。」……

另外一個24歲的年輕人,美國作家斯蒂芬·克萊恩,被譽為當時美國最有創意的小說家,寫了一本《紅色英勇勳章》得名,在他的詩裡描述出實存主義者在宇宙中迷失孤獨的吶喊: 「我來了!」他對宇宙說。宇宙回答說:「你來了又管我何事」。不錯,你來了,有誰在意呢?是誰叫你來的啊?

存在主義對生命的意義是難有令人滿意的答案的。大哲學家羅素說:「人是由一些並不以為了要產生人為其目的的因素所產生的。」人既然是一些隨機因素意外的產物,「他的出生、他的成長、他的希望與懼怕、他的愛和信仰,都只不過是一些原子群偶然的排列組合而得……所有人類成就,至終不可避免地將被埋葬在整個宇宙毀滅的廢墟中。」至終宇宙是要完全毀滅的,人的生命,人的成就,是沒有什麼意義的。羅素是位偉大的數學家、哲學家,然而他的寫作,在1950年贏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存在主義雖然是他的哲學,卻不是他的創作。

存在主義的大師沙特同樣也找不到人存在的意義,在他得獎的著作《噁心》中,他藉小說中主角的口說:「真的,我其實完全沒有存在的權利。我在機遇中出現,我的存在就如一塊石頭、一株小草、一個細菌。……我這麼想,我們又吃又喝,為了要維持我們這寶貴的生存,其實我們完全沒有任何存在的理由。」若是如此,那麼我們為什麼要存活呢?

卡繆是與沙特齊名的哲學家,在他著名的《西西弗斯的神話》寫作中,他半開玩笑地指出:「哲學只有一個真正嚴肅的問題,那就是『自殺』的問題。」人的生活似乎只是一些無止境地重複,陷入無法自拔、沒有意義的勞苦,就像希臘神話中那個被掌管陰間的神明所懲罰的西西弗斯,每天把一個大石頭從山底推到山頂,只眼睜睜地看著它滾回山底,他又下去將這石頭再推到山頂,這石頭又滾下山去,他又去將它推上來……,卡繆問:這西西弗斯的生存有沒有意義?

卡繆說:決定人是不是值得活下去,就是回答了哲學最基本的問題!從沙特「存在先於本質」的概念,卡繆說:西西弗斯每天好好努力的推石頭上山,就是他的目的(目的是主觀的,是自己決定的,與讀者的看法無關)。這種精神也許可佩,但西西弗斯仍然是個可憐的人。沙特在他的《噁心》中又寫道:「我孤獨得直想要自殺。我沒自殺是因為沒有任何一個人會為我的去世而感傷,我死了將比活著更孤獨。」可是自殺真是生命的出路嗎?

沙特在他短劇《沒有出口》中描寫地獄的光景:有三個人死了關在地獄中,這地獄原來是個完全隔離的一個小房間,沒有門窗,沒有出口。這三個人完全不能相處(也就是沙特所說的:「他人就是地獄」),話不投機,互相猜疑,又不能離開。最糟糕的是:他們已經死了,不能藉死亡而逃脫了!所以這劇名是《沒有出口》。沙特這些作品為他贏得1944年諾貝爾文學獎。但是他拒絕去領獎,以為是件沒有意義的事。「存在先於本質」,有沒有意義的確是他的決定。還是把那個大石頭再推上山去吧!

在沙特拒絕去瑞典首都斯德哥爾摩領獎的那年,挪威象徵派畫家蒙克死了。這位深受存在主義思想影響的人最出名的畫是《尖叫》(The Scream)。2012年這幅畫藉蘇富比拍賣得價一千九百九十九萬九千美元,是至今賣價最高的畫。

這幅3呎高2.5呎寬的畫何以得此天價?只前景中的主角,一雙手捧著一張扭曲的臉,張著大口拼命地尖叫,背景的天空是橘紅色的。此畫取景於奧斯路(Oslo)峽灣的山上。為什麼尖叫?孩子們會以尖叫取鬧,因為他們的詞彙不夠,不能用言語表達心中的不平,只好以尖叫取得別人的了解和注意。美國作家Lubow認為這《尖叫》這幅幅畫,是「現代的蒙娜麗莎」!其實這就是沙特的《沒有出口》,卡繆筆下的「西西弗斯」,高更的「大溪地」,一個無神的文明不但是沒有「無神」實證的把握,也失去生命的意義、道德的準繩,人所能做的,只有尖叫了。有人聽見嗎?有人在意嗎?

只有一個被創造的宇宙,才有其本質意義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