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1月
龍若谷

曾幾何時，阿基才信心滿滿地駁斥阿非求超自然神蹟的心態，現在輪到他自己了。他不禁偷偷看阿非，有點心虛。他當然知道天底下邪惡不公的事很多，而歷史上最不公平的事，就是無罪的揹別人的罪；最大的神蹟，是無罪的耶穌願意揹人類的罪――十字架上就沒有神蹟，祂承受了痛苦。

但聽到阿非小叔的事，阿基的信心不能不受衝擊。無罪的耶穌可以復活，但無辜的小叔卻不能。這是不是說沒有神蹟？問題是過去的已無法挽回了，時至今日，他希冀的神蹟是什麼？可憐的非爸肺癌痊癒並且回家團聚？不錯，他希冀的神蹟，該是這個！

各人都在回憶的黑洞中沉溺。這時，非媽回過神來，想到了什麼，抬頭問：「小非，你阿爸還有咬枕頭嗎？」阿非還在震驚中，未回過神來，不解問：「……什麼？」「那時他會在午夜夢裡，咬住我的手臂不放，說不該帶去吃雞，驚醒時一身冷汗，一直說對不起，嚴重時他要睡到地上，枕頭也不知咬爛了幾個。他現在應該好很多吧？」阿非瞪大了眼睛，說：「不知道……」聲音拖長，來倒帶回憶，好像有幾次看過他丟枕頭，都是用報紙包得好好的，誰會想到他咬枕頭？不過，老竇手臂倒常見有血痕，但傷得不深。他以為那是廚房的刀火燙傷，或是氣血不暢，現在可以推想，大概老竇一咬自己手臂就痛醒過來，才會這樣。

姑媽嘆氣說：「自那個時候開始，他就常咬自己，在大白天，不是做夢時。」非媽接著說：「剛來香港時，出門前會把我們反鎖在家裡，說外面太危險，不讓我上班；不讓學英文；不讓考註冊護士……理由都一樣。」姑媽有點吃驚：「反鎖你們？真的？我以為他只是不讓你去酒樓洗碗和考試！」阿基也有點吃驚，怎麼沒聽阿非提起反鎖的事？因為那次他和同學提他家事，讓他起了戒心？他甩甩頭，心想應該是家醜不外傳吧，換成他也會守口如瓶。

阿非看著依然貴氣的媽媽，想像當年她混在後欄洗碗，招蜂引蝶，也不是沒有可能；可是反鎖老婆孩子，老竇也太誇張了。他記得當年媽媽跟他說：如果遇上火災什麼的，她若先暈過去，他要怎樣爬上窗台，敲碎玻璃，大聲叫隔鄰基爸、基媽過來救他，連用哪一隻鐵鍋，都有練習過，因為不是每一隻他都提得動。「我幾次偷偷出去上班，被發現後，他就反鎖我們。又為了不讓我打電話找人開鎖，就帶走電話線。」

姑媽淚痕未乾，似乎在回憶中遇溺，只一直自語著：「真的嗎？真是這樣嗎？我以為他只反鎖自己，這病也太嚴重了吧，真沒想到……」

阿基看著失神的姑媽，聽阿非說她沒結婚，母親去世前，她都在身旁侍候，心想她剛剛那樣既自責，又丟了魂似的。她那樣恨母親賣她，卻又不斷要對母親以及兩個弟弟贖罪，也會咬枕頭嗎？還是有不為人知的甚麼……。

半晌，姑媽才回過神來。轉頭看阿非和非媽，說：「感謝菩……陪著，有耶穌，你們現在都平安無事，真的不容易啊！」停了停，又喃喃說：「看來你老爸一直都停留在四歲丟小么的時候，沒有長大。」「可是他卻有著男人的力氣！」非媽說，仍然不平。

以阿非一家來看，所有戴罪的人，都是由無辜的人變成的。無辜的非爸變成家暴男；無辜受虐的非媽變成棄兒的惡母；貧窮又遇上饑荒的阿非祖母，變成了賣女的毒母；那麼，無辜受虐被棄的阿非，將來會變成怎樣？他會不會也有後遺症？他不敢再想下去，只能猛甩頭。

「他現在躲起來，又犯老毛病了。」姑媽一臉擔憂問：「小凡啊！你說有什麼辦法，把他找出來？他這次不一樣喇，我不可以再把他從柴房、雞欄拉出來，給他洗澡、包紮傷口、餵他吃飯……這個關，他過不了喇……小凡……」便飲泣起來。阿非下意識皺皺眉，柴房、雞欄是什麼年代的事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