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1月
邵敏
認識阿浪(化名)是在那個去知子羅的中午,午飯後驅車一起去一個牧師家。
傈僳族人起名比較隨意,一般以出生順序,但是男女涇渭分明:從大至小男孩依次叫阿普、阿鄧、阿肯;女孩則叫阿娜、阿妮、阿恰。阿浪在家排行最小。
濃眉大眼炯炯有神
小伙子28歲,個兒不高,但是濃眉下的大眼炯炯有神,黝黑的皮膚襯顯結實的肌肉愈發健碩。阿浪漢語很好,歌唱得不錯,有著渾厚的中音;舞也跳得勁爆,網名怒江舞男。他這次是專門擔任來自H城的牧師的翻譯和嚮導,我見到他時,他陪伴牧師一行已經整整十天了。
車一路盤山而行,小伙子很健談,在東南西北地閒扯中,得知他來自一個虔誠的基督徒家庭,還是一個傳道人的後代。
這裡的人們愛喝酒
阿浪這幾年一直在江浙一帶打工,回怒江還不到半年。「這裡的人愛喝酒,但是教會又嚴禁喝酒。」當我們談論到當地教會特點時,阿浪向我介紹:「行為規範對基督徒是個標準。」來之前,我就知道怒江教會對基督徒得救,究竟源於善行還是信心,存在一定分歧。這也難怪,行為的約束和組織之間總是存在著某種天然的聯繫,教會是組織,自然會強調行為。對於大多數文化程度較低的傈僳族人來說,行為還是看得見摸得著可以依奉的天梯。至於保羅所說的信,更多來自內心,總覺得很難言說和把握,理解也需要一定的文化基礎。但阿浪讀過中學,似乎沒有這個障礙。
「因信稱義,是說明得救的根基是信。基督徒當然也行善,但那是因為信基督後依照主的教導和樣式行,行是信所帶出來的果,是信的土壤上開的花兒。」我的這一段表述還是有點書生氣,但阿浪顯然能夠懂,「這裡的教會不太強調這一點」,他頻頻地點頭並且喃喃呼應道:「得救是因為信,而不是因為行。」
在牧師家小坐後,我們一起爬山登臨40年前被整體廢棄的舊城知子羅,據說,上世紀70年代為避免山洪淹城,政府作出了整體搬遷。山洪最後未至,大多數居民卻被遷移到山下定居了,於是,一座空城就這樣戲劇性地被整體保存下來了,成了「記憶之城」。
臂膀上各一處刺青
登頂,背靠歷史遺址,佇立崖邊,正是雨後初晴,白雲繚繞著青山,纏綿含羞,咆哮的怒江一眼望去,因為距離較遠,也在腳底下變得凝固而又安靜。汗淋淋的我們敞開了衣衫,讓山風盡情吹拂。無意中,我看到了阿浪的臂膀上左右各有一處刺青。他告訴我:「打工時刺的,現在想除掉它,一下子還沒有找到地方。」他說著這話時的神態好像想告別什麼似的。看得出,他有著一段屬於自己的故事。
從知子羅回來,第二天仍是下雨,沒法出門,我們在屋裡聊天,於是我知道了阿浪令人驚訝的經歷。
他曾通過朋友介紹,在浙江某地的酒吧跳舞。燈紅酒綠的迷亂氛圍,很快就將他捲入了迷亂的漩渦。「老闆關照要無條件接待好每個顧客,滿足她們的要求。」顧客中多女性,而且身分不明,但多半都是有錢有背景的賓客。「你伺候不好,也許第二天就會被找茬連累到讓店關了,至少我們這樣的人會被清掃出門。」阿浪的神色一下子變得飽經滄桑,他幽幽地告訴我:「所以,除了跳舞,我們也會出台,即跟著那些女人出去。」看著我關切和略有一絲不解的神情,他繼續說道:「那都是一些孤獨的女人,丈夫不回家在外亂搞,她們或是為了報復,或是為了排遣孤獨,或是為了滿足自己的需要,來酒吧消費,看上喜歡的男孩兒也帶出去繼續玩兒。」
「回家嗎?」我傻傻地追問了一句,腦子裡不由自主地出現江湖上流傳的「牛郎」這些詞彙。
「偶爾,但更多的是去賓館。」
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說到這裡,阿浪停頓了一下,陷入了短暫的沉默之中。我沒有繼續問,等待著他主動傾倒。話說到了這個分上,我想他會繼續往下說的。
果然,不知是傈僳人的坦誠單純本性,還是出於對我的信任,抑或是他想通過傾吐來救贖過往的自己,阿浪在浸入往事二三分鐘後,又抬起頭來看著我:「別看她們衣著光鮮,其實她們很孤獨也很苦悶,她們有時需要你陪她繼續喝酒聊天,常常聊一個晚上;有時也需要撫摸擁抱;有時則需要滿足她們的生理需求。」
髒的錢不能寄給媽
說著說著,阿浪的頭又漸漸低了下去,「這樣的錢來得很快,但是我知道這錢是髒的。這個錢絕不能寄給阿媽,給阿媽的錢都是我在休息日去工地,流汗流血打工掙的。」
我有點被震到了:一個人即使在墮落時,也有他良知的掙扎。阿媽是虔誠的基督徒,也是阿浪精神的種子,這些都來自幼年的播撒。
阿浪說最多時一個女人可以給他兩萬,他每個月很快就能夠掙上十幾萬。極度的虛空和極度的迷亂,很快讓他沾上了吸毒——冰毒。「沒有這個根本不行。」阿浪說,「有一段時間完全靠冰毒支撐,我貪戀吸食後的那種迷幻感,而且也只有靠這個才能滿足那些慾望強烈的女人。」
「你的收入都用在上面了嗎?」
「是的,有的時候是那些女人給,大多時候則是自己買。兩個人必須同時吸毒才能匹配,不然一個承受不了另一個。」癲狂的程度可見一斑。「但迷幻之後會是空虛和疲憊,於是又會想再一次吸食。」周而復始中,阿浪的青春就這樣慢慢揮霍著,直至被人告發判刑入監為止。
他被判兩年,戒毒,勞動,半年前才刑滿釋放。
毀了。我腦海裡跳出這個詞,一個山溝溝裡的小伙兒,經歷了如此紙醉金迷混亂墮落的生活,還在好人都能被教壞的監獄中待了兩年,等待的結果還能夠是什麼?
看不出頹廢的痕跡
但是眼前的阿浪顯然看不出任何頹廢的痕跡。我聽過他虔誠地歌唱,也看到他明亮的眸子裡的堅定,還明白了他要剜去臂上刺青的決絕,甚至還聽懂了「因信稱義」對他的意義。
他悔改了。我想起了《路加福音》裡那個浪子回頭的故事。
三天前,他的兩個非基督徒朋友各帶著女朋友來縣城聚會,一起喝酒吃飯。他陪著吃飯,卻滴酒未沾。他曾經是個一喝就爛醉如泥的主兒,但是這一次,他拒絕了。
可是他的朋友醉了,朋友的女朋友醉了。醉後的傈僳人又回到了百年前,可是,他離開了。
離開了喝酒和亂性
他離開了。不僅離開了喝酒和亂性,也離開了他的手機——為了全心全意當好導引和翻譯,他將手機扔在了山頂上的家裡。十天來,他不讓自己有機會接觸手機,將自己完全地獻給福音事業。
他離開的是罪。
生命不再是自己的
當我問起他改變的動力和原因時,他只回答了我一句話:「阿媽告訴我,生命不是自己的,是神的,如果沒有神,那我什麼也不是。」
是的,生命來自於神,也要配得上神。神會審判,神也會寬恕,只要你真心悔改。我又想起了《耶利米書》中的話語:「耶和華說,我必被你們尋見,我也必使你們被擄的人歸回,將你們從各國中和我所趕你們到的各處招聚了來,又將你們帶回我使你們被擄掠離開的地方。」(廿九章14節)
我好像觸摸到了怒江教會普遍強調行為得救的現實基礎了,但是阿浪的轉變和悔改似乎又揭示了信在行前。
敞開心扉得到救贖
也許,才半年的時間還不足以證明一個浪子回頭的故事,但只要想一想,那180天來,時間是每一分鐘每一分鐘度過的,而這每一分鐘又都有世間的誘惑相隨,就知道這半年悔改和堅守的不容易,這需要多大的定力和決心?這當然有阿浪他自己的努力,但我想更有聖靈的作用——那幼時母親虔誠播下的種子,那一路行來始終懷有的負罪感,那痛悔曾經的決絕,那敞開心扉的救贖……
雨停了,山間重新繚繞起濃白色的雲霧,陽光下,雲蒸霞蔚。
我期望著可以再次見到阿浪,這個膚色黝黑、眼神清澈、精力充沛的小伙,更希望看到一個新生的金不換的鮮活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