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美腳蹤: 怒江阿媽

2019年10月     

邵敏

兩年前的第一次怒江之行,我登門的第一戶怒江人家就是阿媽家。作為「怒二代」,眼前的一切卻完全出乎我的意外。
不僅是她的生活狀況,還有她對自己所有境遇的態度。
阿媽住在怒江西側高黎貢山上的一個小村莊,阿媽是怒江地區一個著名人士的女兒,在現今的流行話語裡也許可以稱作「怒二代」。

阿英的傈僳媽媽

5月,我一路飛機、汽車接著汽車,連續兩天奔波,抵達福貢,立足未穩,早就在那裡的阿英就熱情地邀我去看她的阿媽,這是她認的傈僳族媽媽。
阿英是我的朋友,我就是看著她的《怒江手記》裡的傳道人故事而被吸引前去的。而為了採集這些故事,這個弱女子不僅拖著多病的身子爬山涉水,而且為了更好地跟那些不會漢語的傈僳族老人溝通,她甚至學會了傈僳族的語言。每當看見她可以用傈僳族語言自如地與老人交談、和年輕人一起歌唱時,我就有一種非常慚愧的感覺。
當年,富能仁來到怒江時,第一步就是學習並記錄傈僳族的語言,以致於山民們第一次看見他在紙上畫的那些拼音符號後覺得非常驚訝:「這個人竟然把我們的話拿走了。」
所以,當阿英邀我時,雖然我車馬勞頓,還搞不清事情緣由,但是仍扔下行李不由自主地跟著她,驅車登上了高黎貢山。

在山巔上的村落

顛簸中,我們來到了幾乎在山巔上的村落。傈僳族人喜歡在山脊山壁山頂上臨崖而居。從山下仰望,層層疊巒中凡山峰處必有傈僳族人的房子建築其上,沒有最高只有更高,即使在更高的遠處,煙霧縹緲中總有那麼一個小屋在最高處。
這樣的居所決定了他們必須自給自足,事實上,玉米既是他們的主糧,也是他們的燃料。即使在21世紀的今天,即使在全世界修路之冠的中國,他們要下山一次,也得花上一天。如果說當年是為了躲避戰亂,躲避漢人的壓迫,那麼在交通和經濟都有了長足發展的今天,當政府在平地免費蓋了新屋希望他們遷入「新農村」時,是什麼原因讓他們依然願意待在山上?我問了好幾個當地人,卻依然一頭霧水,也許只能用「習慣了」來解釋吧?而這習慣中,誰說沒有愛好自由、不願意被集群束縛的天性在裡面呢?
車到了公路盡頭,還需要攀援一段石階,阿媽的家就在上面。

超出想像的貧寒

一棟破舊的平房呈現在我面前,說不上是木屋還是草屋,但簡陋的程度好像穿越到了上一個世紀。
右側是火塘,像是草房;左側是臥房,外牆倒是磚砌成的。這就是阿媽的家。
臥房有兩間,正對著燒飯的火塘,火塘是傈僳族人家裡最重要的場所,相當於廚房、餐廳和客廳的三合一。傈僳族人的建築一般是懸空的,下面用欄圈著,那是用來養豬的。
聽阿英介紹我是上海來的客人,阿媽笑瞇瞇地招呼後,又轉身進入火塘燒飯去了。她身後跟著一個十六歲的小夥子,阿英告訴我,這是阿媽的外孫,智力只有三歲,所以都高出阿媽一個頭了,還寸步不離地拉著阿媽的衣角緊緊不放。
看著忙碌的阿媽,阿英像主人一般帶我參觀住房,她說她昨晚就睡在這裡。
踏入,眼前一片漆黑。正是夕陽下山時分,從亮處一下子進入昏暗的屋內,什麼也看不見。待幾秒鐘後眼睛適應了,才看清楚什麼叫家徒四壁。屋內,擱著兩張床,床上衣被淩亂,一個簡易的木櫃,剩下的就是一卷草蓆和幾件塑料用品。
這就是阿媽家的臥室,兩張床,淩亂的衣被,昨晚阿英就睡在這裡。
這就是屋裡全部家當了。
我完全沒有想到阿媽會生活在這樣的環境裡。
阿英告訴我,這可不是阿媽的全部人生,她的境遇可用一個慘字來概括:她一共生育了五個孩子,但三個先後夭折。女兒婚姻不幸,為了方便女兒重新開始生活,她把智障的外孫留在身邊。
丈夫不是基督徒,愛喝酒,酒後常常還要打罵阿媽,這是傈僳族人的陋習,人該經受的、不該經受的苦難,阿媽一個也沒落下。
聽著這樣的介紹,看著超出我想象的眼前的貧寒,怒江對面的碧羅雪山,山頂亮閃閃的白雪,此刻變得愈加刺眼,我才突然想起匆忙中自己居然把錢包和所有的東西都留在了旅館。

心裡富足的窮人

夕陽給雪山投來一抹溫暖的亮色,裊裊炊煙中,阿媽招呼著開飯了。
阿媽家就正對著碧羅雪山。
站在阿媽家的台階上,天氣晴朗的話可以看到遠處的石月亮。傳說遠古洪荒時的大洪水就是從石月亮這個圓洞裡泄去的。
火塘黑乎乎的,長年累月木柴的煙熏使得屋內一切東西都黑乎乎的。
阿媽殺了一隻雞,燒了好幾個菜。一個家徒四壁的主人,為了我一個不速之客幾乎端出了家裡所有的一切。我想起了耶穌贊許的那個窮人,阿媽就是那個窮人,那個心裡富足的窮人。
阿媽在火上烤著油雞,臉上一直洋溢著笑容。
但是我的不安感越來越重了,頻頻向阿英投去目光。阿英安然地笑著,與阿媽搭著話,完全沒有距離,也完全不顧我的感受。在我,是生分的客氣的局促的;在她,則是自如的無間的習以為常的。此刻,她屬於這裡而不屬於上海。

雄風依然的阿爸

說話間,阿爸踩著飯點也回家了。他中等個兒,笑嘻嘻地,看上去挺和藹,完全不像個經常家暴打人的壞男人。他拿出酒,邀請我一起喝。我的腦子裡還是阿媽被打的想象畫面,婉言謝絕了。
閒聊間,我知道當年阿媽是村子裡有名的美人兒,追求她的小夥子絡繹不絕。說起這一點,阿爸臉上全是得意的笑容。是啊,作為當年的小夥子,他能夠脫穎而出,絕對應該是有兩把刷子的。「他在村裡是有文化的,」阿媽如此說,「還有一身好功夫。」
怪不得!牆上掛著一張弩,那是過去傈僳族人的武器,他們的祖先靠著這遠程武器,打敗了只會刀劍的怒族人,佔據了怒江主要流域;也仗著這一手駕馭強弩的本領,他們打獵生存,也抵禦著民國戰亂時兵匪的侵擾。
如今的年代,弩已不用,都落下不少灰塵了。取下弩,我好奇地試圖拉開,但無論怎樣用勁,都無法拉滿。看我滿臉通紅的樣子,阿爸拿回弩,輕輕一拉就是滿弓。哇!這就是傈僳族男人的功夫,雖然政府禁獵多年不用了,但昔日吸引阿媽的雄風依然。
可當年這個追求著阿媽又吸引著阿媽的男人酒醉後照樣會打阿媽。

沒有苦難的痕跡

喪子失女,又生活在貧困和丈夫不時的暴力中,這苦,還用說嗎?
但令我最為驚訝又完全無法理解的是,阿媽的臉上絲毫沒有苦難的痕跡。沒錯,絲毫沒有!
不僅僅是忍耐,雖然忍耐是基督徒的一個美德,但忍耐是對苦難的被動承受。阿媽不是。
也不僅僅是平靜,雖然祈求平靜平安是基督徒每天禱告的一項重要內容,但平靜也許可以抵禦苦難、消融苦難,卻無法逆轉苦難。
阿媽的臉上洋溢的是喜樂。
你沒看錯,面對苦難,這個女人臉上灑滿了喜樂,那是一種從內心深處往外洋溢的東西,是一種無法抑制的歡喜和快樂,並且無法抵擋地傳播給每一個看見的人。
我完全傻了。這怎麼可能?
不要說什麼她內心強大,更不要說苦難造成麻木,這些詞兒統統不適用眼前這個女人。此刻,她是那樣真真切切地在我面前呈現著她的喜樂、她對苦難人生的翻轉,並且真真切切地傳染到了我。
態度決定一切?!
她信主,她命運的主,貧困和苦難不能改變她的信仰而只能突顯她的信仰。她貧窮,但她依然會資助比她更加貧窮的乞丐;她苦難,但那是作為看客的我們的觀感,而不是她的。她平靜安然又充滿喜樂地面對這一切。她一定相信神這樣安排必有祂的美意。
那麼,神意何在?幾十年虔誠的生命,卻在現實生活中得不到任何改善和回報。
神在哪裡?祂看見了嗎?
天很快黑了。阿媽留我過夜,這又是傈僳族人好客的傳統。雖然阿英昨夜就在這裡陪伴著她的阿媽,但我不能。我一點兒都沒有思想準備,而且,也沒有生理和心理準備。
阿英以我的病為由說服了阿媽不再挽留,於是阿媽叫來了村裡的一個摩托車手。
四周漆黑一片,寂靜無聲。下山的路,只有車頭的一束光照著前路,慢慢地向黑暗中延伸。
那束光裡,疊現著阿媽喜樂的面孔。
我想起了《詩篇》中所說的「栽在溪水旁」的「一棵樹」。因為那活水供給了大樹源源不斷的生命底子,所以大樹安靜著、喜樂著、生長著。而且「按時候結果子,葉子也不枯亁」。
那就是神在阿媽身上的意義嗎?給世人做見證,給我們當路標。我想起了約伯,那是現實版的約伯。

難以忘懷的印象

兩年多了,怒江人民單純虔誠的表情給我留下了難以忘懷的印象,但其中最為深刻的是阿媽滿臉洋溢的喜樂。那是與她苦難的人生形成鮮明反差對比的,一種極其平凡極其質樸卻又極其震撼到我的表情。
按理說,文章裡應該有阿媽那充滿喜樂的笑臉與大家分享。但是我與遠在怒江的阿媽並沒有直接的聯繫,在沒有徵得她同意,再加上其他一些可道或不可道的原因,我斟酌再三,最後還是割捨了。這令人遺憾,希望以後有機會彌補。